周周

【执离】江湖一叙

生花花hanajun:

我讲了一个第二季结束后再过二十几年的故事。


这篇很虐,希望耐心看完,我一直觉得世间没什么比岁月更可怕的事,仇啊恨啊,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。


如果你喜欢,再推荐同名的《江湖一叙》这首歌,里面的歌词与这篇文是相搭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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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江湖一叙


 


我说的故事不长,你若想听,我就从头跟你说。


 


【1】


今年紫阳花开满头的时候,立夏正过第一候,我如约来到桥头集,渡口有家茶肆,有个人在那里等我。


我买了新开坛的老酒带过去,盖纸一掀,老远就能闻到香气,那人却说,喝茶的地方摆上酒,就像做画的地方看斗武,不搭,不配,不合。


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,这人两鬓已斑白,穿着洗旧了的衣服,手里一把竹箫斑斑驳驳,不像是会研究金风与玉露搭不搭的人。


那人说,你别看我现在落魄,以前也是个爱风月的人。他掩着面,只露了一双眼睛,那双眼细细长长,眼尾虽漾着几道鱼尾细纹,却掩不住睫下的风情,我想,若是他笑起来,若是他再年轻些,掀开遮面的布一定是绝世的惊艳。


我倒了一杯酒,也为他斟上了一杯,于是我问他,这一年可好。


他用指尖敲着桌面,答得豁达,身在天涯,四海为家,都好都好。


 


【2】


我从中垣来,他在琼州南,之间隔着万水千山。说实话,我不大爱来这穷乡僻壤,可是敕命在身,朝里又独我最适合办这差事,只得巴巴的来跑一趟。


我每年都会见这先生一面,每次奉命带一张小纸条,里面写的什么我不知道,姑且算我是个翻山越岭传信的飞鸽吧。


说起我,我家世代为当朝皇帝做事,文的官武的官皆有,算是铁铮铮的忠义氏族。在我刚出生的那年,整个中原还有两个王,后来他们打了场大仗,最后赢的那位坐上了共主的位子,而我家,侍奉的正是这位王。


得了天下后,一家中数我小叔最为开心,当际给我取了个莫等闲的名字,意思是让我快点长大,立马报效朝廷。我懂事后有点怨他,他自己的名字这么诗意,莫澜莫澜,春和景明,恬静淡雅,为何偏偏给我起了个如此功利的名。


我十五岁入仕,到如今见了两代天子,无功无过,没什么大作为,估计每年与这先生的一见,是最重要的差事了吧。


 


 


【3】


这一年可好。


他坐在茶桌那边反问我。他记得去年见时,我还在愁苦如何追求同朝王尚书家的千金。


我面有赧色,想起了去年的情形。那时我带着愁容前来赴约,拉着他喝了大半夜的浊酒,最后醉的一塌糊涂,鼻涕眼泪直流。


我跟他说,世间唯情字最难解,那位王小姐和我有误会,纵使我把心掏出来了,她还是不理解。


我又问他,先生,你长我一辈,见识比我多,你同我讲讲我该怎么办。


他听我唠叨了一宿,也没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来,只是临别时对我说,他年少时也同我一般,认为情字难解,可现在想想,还不如多喝上几壶,喝多了问题自然就解决了。


我那时不屑他,他过的是浪迹天涯的清贫日子,一把年纪还没个归宿,可见是个寡情的人。不过一年后的我再往回想,他说的还真对,没什么愁苦事是不能用几壶酒解决的,若是有,那就再喝上几壶。


“我同你一般大的时候,也是有心上人为我摘过眼前花的。”他也饮了一杯酒,又说,“我可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寡情人。”


他眼波流转,望得我心里咯噔一下,这先生,怕是有读心的本事,怎么我想的他全知道?


 


【4】


今年是我与他相约的第七个年头,其实在我之前也有人做过我这差事,每年都与他一约,替那头的人传个话递个信。


传信的前辈就是我的小叔莫澜。


我小叔与他相识已久,据说还是一起下过棋吹过曲的交情。说到这里我又不禁看了一眼他,我小叔风雅了一辈子,交往的人都是文豪与名伶,怎么会同一个江湖人有往来?


我在赴约的路上曾想过这个问题,也想过每年这个颇为怪异的约,也考虑过我小叔父和他,还有传信的那位和他,但是我凑不出个所以然来,上一辈的事应该比我想象的复杂。


记得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我问了,你到底和我小叔是什么关系?


朋友。


那……那位呢?我将目光移到他手中的那张纸条上,我指的是捎信的人。


他顿了一下,然后回答我,也是朋友。


我皱起眉头,总觉得这个回答不对。


他弯起眼睛,似乎是在笑,他说,我当他是朋友。


既然是朋友,为何不直接去见他?我又问。


流放之人,身不由己,我想去见他,但是他不允许。


他回答得很干脆,可是我却糊涂了,眼前这个人我不了解,更不知道身份,不过既然是朋友为何不许,又不是什么国仇家恨。


 


 


【5】


我与他本该不相识,却因为送信,每年都会凑到一处。


每次见他将字条展开读时,我总爱观察他的眼睛,然后从眼波的动荡判断这字条里写了些什么。


五年前我送了一封不算薄的字条,折成五道,看样子应该写了不少字。他慢慢看完,然后折起来,收进怀里。


“执明倒是越来越有文采了。”他轻笑了一声,然后抬头问我,“居然和我说起塞上的风光,他今年去了塞北?”


我很诧异他居然会问这么一句,一时不知如何作答,好在他也没继续往下问,而是拿起身边的箫摩挲了一番,心情很不错。


由此见,他与那位的关系确实如传的这般不简单,这世上,能这么不忌讳的叫出执明两个字的,只有他了。


执明是前代天子的名讳,我入仕的功名牌就是他大手一挥批进来的,我小叔当年与他一同长大,颇得他的信任。


关于这位帝王,坊间流传着千百个他的事迹段子,总结一下,有两句话尤其有意思,这前一句是, 大风起兮,一鸣惊人天下知,讲的是他戎马一生,胆识过人,最终大一统天下;这后一句是,赤子心性,红尘牵挂离心人,这讲的是他重情重义,即使是对敌对的人都留着几分情面。我挺佩服这位帝王,即便他留给我效力的时间不多。


我入仕的第二年这位爱风爱月的帝王便将玉玺传给了太子,自己退位去了别宫,不再过问世事。




前年我送过一张字条,还附带着一支白玉箫,那夜花间明月,松下凉风,他看过字条后,拿起那白玉箫一转,箫中竟然转出一把剑来,好剑当配好功夫,他轻轻一跃下了露台,以箫为剑,惊鸿游龙中让我看到了斩尽春风未肯归的气势。我当际就想,这人,当初也应该有倚马仗剑的气度和抱负吧。




去年是个小灾年,春日里连着旱了几个月,一入夏又涝成一片,朝里都在忙赈灾的事,我却还得如期赴约。


他看了我递过的字条后,问我,若是平灾有难处,你替我捎去几句话给他。


我有些惊讶,猜想难不成字条里有跟时下天灾相关的内容?


他考虑了一番又这么回我:“执明这信里没提半字关于天灾的事,想必早已胸有成竹,我这几句话不带也罢。”


他猜着捎话人的心思,再读了一遍字条,如此小心翼翼,让我心里又是一番唏嘘。


其实近来我见他状态一年不若一年,与七年前初遇相比,他那本来就消瘦的身骨更加单薄,也许是岁月真的无情,再深情再执念最终也敌不过时间的消磨。


我有时甚至在想,若不是我与他一年一约,他是不是会更差些,因为每次相见,在他收到我手中递出的字条时,那双本无光的眼里,会跃出一团生动的火光。


我有些明白为什么纵然相隔千山万水,捎信人还是让我不断给他送上字条了。


 


 


【6】


今年这趟,我与他在茶肆相约,他打起了精神,与我寒暄完后,用指尖瞧着桌面,对我说都好都好。


我将字条递到他手里,第七个年头的送信任务就这么完成了。


他如往常一样将字条慢慢打开,那双纤细修长的指捏着两端,一字一句读着千里之外的信笺。


这次他读的时间有些长,半晌,他将字条合起来,照例放进了怀里,然后陷入了沉默。


“你小叔可还好?”他忽然打破常规地这么问我。


我心漏跳了一下,抬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:“还好,还好,告老归乡,不问世事了。”


他看着我动嘴,听着我吐出的话,好像怔住了般,咀嚼着我的字句:“不问世事……不问世事……”


然后他抬起头,那双眸有些锐利,让我不得不移开目光,他对我说:“明日我们还相约,你与我一起,回中垣吧。”


我惊得睁大了眼睛,额间甚至渗出了冷汗,我不安地问:“为何要回中垣……刚才那字条,可有什么问题?”


他抬起头,对着我念出了字条里的句子。


这次的句子很短,内容依旧很美:年年岁岁花依旧,岁岁年年人相同,洛城东里落花风,二十五年夜雨灯。


这是一首情诗,诉相思,忆当年,我默默念着这诗,念着念着,心头一凉,如一盆冰水迎面浇下来。


二十五年夜雨灯……


他与他离别不过二十四年,这,是明年我与他相约时要带的字条…………


 


 


【7】


二十四年了。


每年从北方都会过来一人,为他捎来那片故土的消息。


他虽身在天涯,却惦记着千里之外的明月和千里之外的那人。


 


第二日的相遇,我与他约在了渡口船舶旁。


他一改往日的装扮,一席红衣曳地,发丝半绾,遮面的布已去下,我头一回看到了他的面容。


我记得小叔曾说过,他这一生见过一个让他一辈子忘不了的美人,那美人静静站在那里不发一语,穿着端丽的大红色,就像一团火,能让整座城都灼烧起来。


今日,我借着朦胧的晨光,也许是看到了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美人。


我又想到很久很久以前,谣传瑶光国的王曾也是这般摄人心魄,他一人站在城墙下,对着围攻的千军万马嫣然一笑,转身拱手将河山送给了天权王。这位瑶光王后来没了音讯,有人说他自尽于城中,有人说他被秘密赐死,还有人传他被天权流放,从此不得踏入中垣半步。


 


前因后果,串一串,想一想,我觉得我大概是明白了。


世事无常,身不由己,国仇和家恨在前,如何能再谈风月?也只能隔着千山万水,找个不相关的人,递上只字片语,聊以慰心罢了。




他在船头唤我,我连忙凑上去,默默地站在一边。今日已不同昨日,我猜出了他的身份,自然是要尊敬几分。


他见我无话,转过头来望我,风吹起他的长发,几缕掠过他的苍白脸颊,扫过他那双忧伤的眼。


我心里又是一惊,隐约觉得他知道了些什么,他如此聪明的一个人,怎么会看不出破绽。


 


【8】


我小叔去世前,曾拉着我的手,千叮万嘱了两件事。


第一件事,是别将他去世的事情公布出去,就当他告老归乡,隐居山野。


这第二件事,是让我接过他的诰命,帮他去完成这些年他一直在做的一件事。


我应承下他的遗愿,进了那座别宫。


有一栋雅致的小竹屋,立在成片的羽琼花后,屋里没有主人,只有好些个小匣子。


我按匣子上的日期一一打开它们,每一个匣子里都有一张字条。


“琼州没有羽琼花,你与他约在每年的紫阳花开的时候相见,王上曾说过,羽琼和紫阳是相似的,希望你去的时候,他能想起他。”


小叔如此交代我,他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送信人,真的很久,久到没法再翻山越岭,久到直至他再也睁不开眼。


小叔说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几件正经事,但唯有这件,是他从来不后悔,而且一定要坚持下来的。


 


琼州到中垣路途遥远,我们坐了七天的船,又走了半个月的山路,才看到中垣的故土。


可是这一路我惶惶不安,连觉都没睡好,我觉得我辜负了小叔的委托,没将事情办好。


路上一夜,我刚枕下,就听见有箫音传来。


箫声苍凉,凄切,吹箫的人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凉才能奏出这样的曲子?


我起身,透过镂窗,看到他站在客栈的中庭里,静静地吹着手中的白玉箫。那竿玉箫是某年我从别宫带来给他,可他说,舍不得吹,要放起来,怕带在身上沾染了生气,就如同他手中常用的那把箫一样,很快就被岁月侵蚀地斑斑点点。


他曾是如此一个鲜衣怒马,傲气冷琢的人,却也怕时间的流逝。


 


【9】




就这么辗辗转转,到了皇城境界。


他站在城墙下,仰头,是肃穆威严的城楼与金字印刻的牌匾。


再往西望去,能隐约看到宫里的建筑,其中最高的阁楼尤为突出,金砖璃瓦,檐飞廊回,站在顶楼一伸手便能摘到月亮。


那座阁楼名唤向煦台。


曾有一个君王凭栏而坐,听一个少年吹奏箫曲。


那君王说,我管他一人还是一国,为了你,我负这天下又如何?


 


我忽然跪下,扯着眼前人的衣角:“慕容国主!有一事我一直瞒着你!”


他站在我身边,任我拽着衣角,怔愣地望着向煦台。


很久,他问:“执明走了有几年了?”


我低下头,眼角有湿润:“先帝自退位后,第二年便在别宫驾崩,离现今……已有十年。”


“你若帮他送信,那一定知道他准备了多少年的字条。”他顿了一下,“他如此作假,当真认为我不知道?”


我呜咽而答:“别殿竹屋中,还留有六十余份字条。先帝并非要骗国主,他是希望国主能好好——”


“他还真认为我能活百年。”他开口打断我的话,不由苦笑道,“执明,你也是个小心眼,当年骗过你,没想到你抓着这处不放,硬是骗了我这么多年……”


他叹了一口气,垂下眼去,然后提起衣摆,朝城门走去。


“慕容国主……”我连忙起身扶他。


他摇了摇头,推掉我伸过来的手,笃定地朝前走去。


“当年你如此决绝地跟我说,若你活在世上一日,我便不准踏入中垣。”他一步一步,口中喃喃,眼中落下一滴泪,划过已不再年轻的面庞,“而今,我多活了这么多年,就是为了跟你说一句话。”


 他走到了城门下,停顿了片刻,然后伸出一脚,踏入了皇城。


“王上,阿离回来了,往后,再也不走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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